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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趣 · TALK | 伊娃 × 唐寅九:英雄何以产生,爱何以传递?




唐寅九的创作被学界认为具有体系性及互文性两大特点;他是一位集诗人、小说家与艺术家于一身的创作者,2018年因其香港的个展「面孔」而引起关注,被媒体誉为“疼痛美学艺术家”。他的作品是诚实的,也是直指心灵的,同时具有相当的复杂性与多面性。去年台湾中研院曾专门召开研讨会讨论他的诗、小说、绘画及彼此之间的关系,籍他在香港的新个展「轰」,我带着相关的问题,与他有了如下对谈,也通过《轰——更多真相,更多受苦》及对他的多幅作品的赏析,对他的创作进行了分析。 



轰——更多真相,更多受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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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伊娃·达·曼德拉戈尔



“我写作,是基于我希望发现价值,希望找到事物中那些让我感动并让我免于自杀、免于过度悲伤和绝望、免于自暴自弃的精神内核。我写作是因为到处都是虚假、空洞和缺乏表现力的汉字。是因为我!陷于到了无可救药的孤独与绝望之中。”


这段话出自唐的小说《一小扇条窗》,应该也可以视作是唐在借小说中的人物表达自己非虚构的观点。人生的本质是一个不断追求true的过程,对他而言,最真,或者说真值含量最高的经验往往是suffering,让一个人的人生陡然失去意义的变故。当它们降临生活的时候,它们就是生活中更真实的体验,虽然它们并不总是(其实总不是)乐观的经验。他投身于艺术,写作孜孜以求的truth固然拥有最高价值,但是它并不总是goodness,这种常常出现的分裂使得唐笔下追求truth,more truth 的经历同时也是suffering,more suffering 的遭遇。

 

获得 truth 必须经历suffering,象是置换,必然的代价,这似乎是唐基本的世界观。换句话说,他以一种心甘情愿的方式通过自我牺牲来换取truth。然而这种立场值得我们怀疑。Suffering 真的是获得truth的唯一路径吗?



Tang Yinjiu 唐寅九

《Fertility 孕育》

2023 

Acrylic and water-based paint on canvas

布面丙烯及水性漆

120 x 150 cm


唐追求的或许不是纯粹的truth,而是经过 suffering 调和和侵染的truth,它是一种难舍难分的混合体,令人搞不清状况。或许suffering赋予了truth 额外的意义,重要的意义,和唐的主体参与有关的意义。我的意思是,究其根本来说,唐关注的带来truth的经验就算属于唐,但是truth 并不属于唐(在什么意义上,我们说一个人with truth?好像相比goodness,beauty,truth更难被私人化),无法被私有的 truth 给唐提出了一个棘手的问题,他和truth 遭遇的时候,他有什么理由为自己感到兴奋,有希望,有价值?Suffering 弥补了缺失的一环,它的存在让唐有理由相信truth 的出现,或者说自己和truth的遭遇至少有一部分是自己的功劳。即便没有直接明确的功劳(要建立这样明确无误的联系并不容易),至少可以当作对自己为这一刻承受的suffering 的补偿和嘉奖。如果是这样的话,这意味着他似乎相信有一个高于自己的存在或者系统,在关注并记录着truth 的分配,而不可能完全交给随机的运气。


这也是作为作家的唐所具备的英雄主义价值观,正如作为画家的唐,suffering 在其作品中从未消失,反而越来越惊心动魄,极具挑衅性。2018「面孔」是、2019「物演」是、2022「花园,与世界和解」是,到2023「沉郁的冰山」更是,其实践反映了品味和阶级、占有和性取向,并在受技术约束的消费文化背景下探索系统化的权力关系和控制惯例。

 

在轰的主题装置《 宇宙在四十八块废弃的地毯上诞生》中,艺术家用涂抹色彩的地毯改造了The Perimeter,以进一步强调女性和家庭性的舞台联系。这些上演的家庭环境可以在家庭、酒店、真人秀电视机或家具陈列室中找到,感觉既方便又熟悉。它们唤起预期行为的特定概念,为其中的行为赋予表演价值。


Tang Yinjiu 唐寅九

《The Universe Exists in 48 Discarded Carpets 宇宙在48块废弃的地毯上诞生》

 2023

Mixed media 综合媒材 

300 x 400 cm



轰——它既是重物倒塌的謦音,也是烈火升腾的謦音。一声巨响构成对命运挑衅的炮击,它可以在一个房间内以50英里/小时的速度大声射出24磅的红蜡球,并迅速进入每一个角度,它是暴力的,摧毁的,甚至是血肉模糊的,性感的。被劈开的人体开口处到处是红色……色彩最终给那嵌入的钻石形状赋予一种少有的强度,在这里,观众的眼睛与画中的眼睛融合到了一起。


这是另一种完全不同的suffering 恐惧,它源自人体的意外性质,被画家猝然揭露。是的,作为艺术家的唐寅九有无人能及的心理能量,那种不管不顾的自发和野性喷薄而出,对艺术的法度规矩具有十足的毁灭性,而当这股力量无法宣泄而出时,便摧毁了自己。这是魏玛英雄式的摧毁,正如德·库宁所言:画家时不时地要摧毁绘画,塞尚是这样,毕加索是这样,唐寅九也是。他把我们对艺术的观念彻底摧毁。精神的来去总是那么孤独,但有灵魂的思想,即使生长在枝头的他乡,依然让灵魂独唱“鹰活着不是为了升腾,有时想着夜空,常常冷视同类。”正是基于对情感表现的执着和坚持,才使唐有如此大的勇气,超越那个被古典和传统紧紧束缚的时代,形成自身的独特风格。



Tang Yinjiu 唐寅九 

《Re-examining Classic Texts 重新审视经典文本》

2023

Mixed media 综合媒材 

65 x 85 cm


 

艺术家应该把内心的东西画出来,只遵从自己这个“自然的内心”,中央美术学院吴啸海教授定义的唐寅九的作品是奉行人文主义精神的新文人画,但我更愿意把他这种绘画与写作思路并行的方式,视为是激进的自然主义和东方的“未来主义”。他打理自己的花园,在参与物质的枯荣与生死中主张原因与结果互为因果;认为必然性是因与果之间的桥梁,也是偶然性的存在,他在自然主义基础上兼具近乎物理上精确的观察和生动并且充满戏剧性的明暗对照法。


这种新风格是达到truth和spirituality的工具,作品中他对色彩的大胆运用,强调的是精神层面而非尘世的方式,他大量采用多种多样的混合媒材,如建筑工地的层板,擦笔的布与纸、油漆与水泥等,然后在画布或层板上作画,刮掉一层再描摹一些从其他地方转化来的影像,然后再上色。他说有时候这些动作自己会重复十几次。从这个繁琐的过程中,我不得不惊叹他如此高产,甚至不禁怀疑:其实他不是在工作——只是试试这个,弄弄那个,画砸了重新来过。

 

艺术家用抽象的形式和多变的符号表达他的想象、诗歌、音乐、文学以及对周围世界的反应中多样化的主题。“轰”揭示了他沉重的“戏剧感”以及他对幻想和冥想的倾向。无论是讽刺的、诗意的、不敬的、面无表情的、轻率的,忧郁的,英雄的,他的标题都设定了他希望人们看到这些作品的视角。他擅长表现人类无法掌控的自然力量,以及对元素的探索和自然力量之间的斗争。


Tang Yinjiu 唐寅九

《There Presents a Confusing Illusion 那里呈现出扑朔迷离的幻境》

2023 

Acrylic on canvas, and collage

布面丙烯及拼贴 

100 x 90 cm


苏联诗人马雅可夫斯基出版了俄国未来派的第一本诗集《给社会趣味一记耳光》,认为自己是“未来人”。唐始终是遵从自己内心的人,其画作在艺术上抛弃了传统的现实主义手法,追求标新立异,强调诗歌意境的音响、色彩和运动的效果,其思想倾向则是资产阶级的虚无主义和无政府主义。


任何对内在形成压迫的东西,他都要作剧烈的挣扎和反抗,艺术家竭尽全力地和那些过时的、盲信的、被罪恶的博物馆所鼓舞着的旧信仰做抗争,反抗一切在时光流逝中肮脏和腐朽的事物。这种精神是年轻的、崭新的,他将沉溺于昔日时光的行为戏称为“过去主义”,以示对陈旧思想的憎恶和对速度、科技、暴力和宇宙等元素的狂热喜爱。


“我毫不恐惧地改变、破坏影像,因为绘画有他自己的生命”(唐寅九)。是的,他是一个“过去主义者”,他虽然相信自己内心的belief,但还没到笃信成真的程度,他无法像许多深陷幻觉无法自拔的悲悼者一样,只靠 belief 过活。Belief于他是暂时的替代。这种替代虽然脆弱,但依然有抓紧的必要,因为它是挡在nothing前的最后一道防线,而且在他的想象中,现实和nothing 大概率汇合。


他是孤立的(“根本没有人可以谈话”),他孤立在过去的一旁也孤立在未来的一旁。他反抗现代主义的教条,这些教条在传统与现代艺术之间树立起藩篱。仿佛现代艺术在艺术史上代表一个孤立的时期,拥有自己无可比拟的价值和独立自主的美学标准。然而生命比照妖镜深刻多了,它连历史和现实、未来,连经济、道德、法律、政治、军事等等都对付得了,何况一个小小的“我”。


 Tang Yinjiu 唐寅九 

《Do Heroes Emerge? Does Love Transmit? 英雄何以产生?爱何以传递?》

 2019

Acrylic on canvas  布面丙烯

160 x 140 cm


一个人的思想渗透在自己的道路上,一定有一种英雄主义,或者说他甘愿在生命的最后像一个英雄一样死去,如果有一天他也要沉没的话,他一定沉没到海底,那深深的、蓝色的、有着许多游弋生物、有着许多光亮闪烁的海底。他将在那儿栖息,和鱼们、海藻们在一起,和进化前的祖先群在一起,不热闹也不提任何愚蠢的问题。


这不是悲观,也不是绝望,这是简单的显而易见的事实,只不过这事实通常会被集体属性这片纱给蒙蔽,因为集体的梦想、兴奋、计划、幻象、斗争、利益、宗教、意识形态、激情,让我们什么也看不到。艺术的发展有其自身的轨迹和逻辑,如同盛行的风格有其社会的承载,唐自由奔放、无拘无束的风格,是崇尚自由精神的生动体现。正如花园的本质是生死,“轰”所表达的轰然倒塌与腾空而起也正是生死的另一个面向,每幅看似信笔涂鸦的作品背后,都凝聚着无数的心血和生命的激情,也许这才是艺术最深沉也是最令人动容的意义。




对话艺术家/
  伊娃·达·曼德拉戈尔 × 唐寅九  
Q:伊娃·达·曼德拉戈尔
A:唐寅九


伊娃·达·曼德拉戈尔:我注意到你2018年以来,每年都有一次个展,也注意到它们都是一些主题展。请问从「面孔」到「轰」,这些展览是否存在关联性,其内在的逻辑是什么?


唐寅九:这些年我持续关注的主题包括痒、疼痛、渣、花园,并通过诗歌、小说、绘画、影像、装置合力挖掘及完成。


痒的主题主要是通过长篇小说《一小片浮云》来完成的,渣的主题则集中在了长篇小说《渣》中。小说和诗歌这些年都陆续在大陆及台湾出版了。至于绘画,2018年香港的个展「面孔」有一个副标题——向疼痛致敬,主题当然是疼痛。2022年台北的个展「花园,与世界和解」则将主题转移到了花园上面来。在四大主题中,花园具有更多的面向,「轰」是其中较为重要的一个面向,是2022年的「花园,与世界和解」的延伸(编者按:本次展览「轰」即为展出花园系列作品)。

 


 Tang Yinjiu 唐寅九 

《Grand Landscape 盛大的风景》

2023 

Mixed media 综合媒材

120 x 150 cm



伊娃·达·曼德拉戈尔:请您进一步解释一下您所说的四大主题——何为痒?何为疼痛?何为渣?何为花园?这样也能帮助大家更直观地去理解轰的含义及其与花园的关系。


唐寅九:痒和疼痛首先都是身体的感受,身体感受会引发动作与行为。痒内化的精神状态是难受,是人与自我,人与世界的疏离。一个人痒得受不了了会怎么办?当然是挠,挠不管用怎么办?会恨不得把皮肉撕开,这就产生了疼痛。疼痛内化的精神状态是自我意识的觉醒。作为与身体感受相对应的动作与行为,挠内化的精神状态是自己救赎,撕开则是抗挣与反抗,是鲜血淋漓的呐喊与直面的愤怒。撕开而不得便只有砸,砸的结果是碎,于是遍地成渣。何谓渣?渣是痒与疼痛的极致,是碎掉,是整个文明的瓦解。


我在一篇题名为《我们正处于一个全新的文明周期》的文章中比较详细地谈到了文明周期的问题,新旧交替,新的文明正在彻底瓦解旧的文明,遍地成渣乃是必然。花园则是遍地成渣之后的重建,核心是内在的秩序及人与自我、人及世界新型关系的重构。四大主题有内在的递进与逻辑关系,但生活并不等同于逻辑,在实际生活中,这四个主题及其所指向的精神状态与行为方式总是同时存在,从而产生复杂性与多面向性。



伊娃·达·曼德拉戈尔:那么「轰」呢?它缘何而来?与花园存在着怎样的关系?怎么就成了花园主题的一个面向了?


唐寅九:我在台北的工作室有一个不错的花园,种了各种植物。这两年,我辞去了花工,每天都要花一两个小时来料理这些植物,除日常修剪,也包括育苗、扦插与嫁接。我对花园是有切身体会的。花园的本质是什么?是生死。料理花园的过程就是与生死打交道的过程。我经常将邻居扔掉的树和花草捡回来重新种植,将即将枯死的树与花草救活,让它长出新芽与枝叶,几乎成了我的日常,我非常用心做这些事情。



Tang Yinjiu 唐寅九

<You Can't Imagine the World Sparkling Like This>

《你想不到世界会如此闪烁》

2023 

Acrylic on canvas, and collage

布面丙烯及拼贴 

100 x 90 cm



新叶与旧叶是法国小说家纪德最痴迷的主题,也花园系列最重要的主题。我们再来看一看「轰」。「轰」的概念最早源自于我的长篇小说《悬空的椅子》,其中一段文字具体描述了作为一种声言的轰:



“轰~轰~轰”,泓将永生难忘难友们抖床单的声音,他一直想要画有声音的画,这个场景构成了他心中有声音的画面,如果把这个场景画下来,那一定比梵高的《囚室放风》更震撼人心。“轰~轰~轰”——既是抖床单的声音,也是心脏跳动的声音,更是对生活不绝望、不屈服的人才可能发出的生命的强音!


四个多月来,泓第一次有了创作的激情,他相信无论今后的生活怎样,也无论走到哪里,这“轰~轰~轰”的声音都会伴随他,并随时在他耳边响起,提醒他——“听呵,生活还在发出‘轰~轰~轰’的响声,所以任何时候都不要绝望。”




Tang Yinjiu 唐寅九

《Make This Life Bright 让这一生变得明亮》

2023

Acrylic and water-based paint on plywood

丙烯及水性漆 层板

122.5 x 122.5 cm



这段文字也被我转化成了录像作品《抖床单》。在之后的思考中,我进一步发掘出了「轰」的意义——它既是重物倒塌的謦音,也是烈火升腾的謦音。倒下与升腾是两种相反的运动与力量,恰如生与死是两种相反的运动与力量一样。有意思的是无论倒下与升腾多么昂扬与绝决,其结果都将灰纷烟灭。人生慨莫如此,生与死,倒下与升腾,无论多么巨大的声音,最终都将归于沉寂。


正如花园的本质是生死,「轰」所表达的轰然倒塌与腾空而起也正是生死的另一个面向,因此「轰」的主题也正是花园的主题,或者说是花园主题的一种挖掘与延伸。



Tang Yinjiu 唐寅九

《能否通过爱情或死亡抵达彼岸》

2022 

Mixed media 综合媒材

120 x 150 cm



伊娃·达·曼德拉戈尔:我喜欢“轰”这个词,我喜欢它作为展览的标题。这是否意味着您是一个对声音特别敏感的人?我想请您谈谈在作品中对声音的运用,您在用颜色、线条和空间传达声音方面有什么独特体验呢?


唐寅九:《悬空的椅子》中作曲家镛与画家泓讨论过绘画与声音的关系:



镛每次看泓画画,都会说:“我听不到声音,没有声音的绘画不能算艺术。”“别扯了,绘画是空间的艺术,音乐是时间的艺术;你用音符和旋律表达,我用线条和色彩表达。时间和空间怎么可能重叠呢?”


刚开始泓总是与镛争辩。“线条和色彩也是有声音的,你画云难道听不见云的声音吗?云的轻吟浅唱,或者铿锵有力的声音。”镛则总是固执地认为没有声音就没有节奏,连节奏都没有就根本谈不上艺术。“我也一样啊,声音也是有空间和造型的,让人有画面感,想到海、森林和河流,也想到春天和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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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ng Yinjiu 唐寅九

《Traversing Autumn 横过秋天》

2022 

Mixed media 综合媒材

150 x 120 cm



对我而言,声音总是具有强大的召唤的力量,它总是很遥远,因而更神秘和更有启示性;声音也具有真正的穿透性,没有任何一面墙或者一种障碍能够真正挡住声音——如果我们能制造裂缝,或打开门窗,声音就会抵达,人们也会听见,因此声音是真正的自由的象征声音的另一层有着巨大价值的含义是——世界是有回声的,这会使我们感受到温暧与安慰,并使我们有信念,我们会相信这个世界不会孤立无援,我们会有爱,有伙伴,任何努力都会有回应。当然,声音也意味着节奏,哪怕噪音都是—种节奏形式,噪音有时候会具有更尖利、更能抵达心灵的力量。节奏当然是一切艺术最为本质的构成因素。


具体到这次展览,这次展出的抽象风景有好几幅的灵感直接来自于声音,十部影像作品更是对声音的集中表达。不过得到展场去看,得去面对面听它。一定程度上我同意画不仅是用来看的也是用来听的,看完一幅画之后再闭上眼睛听它,总会感受到更多的东西。画在召唤你时也是声音在召唤你,画让你沉寂时你会听到更深处的声音


 

Tang Yinjiu 唐寅九

《What Did You Dream About Last Night? 昨晚你梦见了什么?》

2023 

Acrylic on canvas 布面丙烯

90 x 100 cm



伊娃·达·曼德拉戈尔:我了解有学者将体系性与互文性总结成了你的创作特点。刚才听您讲,我也觉得您的确是在一个体系框架中进行创作。我很少见到艺术家会这样体系性地思考问题,他们似乎更感性、更依赖于观察、体验与直觉。你是不是受过系统的哲学训练?您的创作是否存在主题先行的问题?您是一个观念型的艺术家吗?


唐寅九:我的确经常处于体系性的思考中,这或许是因为我是理工生背景的缘故,但这些都是认知层面的东西,与具体的创作并没有直接关系。


在具体的创作中,我更多或者更本质地是你所说的体验性或者直觉型艺术家。我的创作大多建立在潜意识的基础上。具体讲,我所有的画前面的百分之七十都是乱涂乱抹。一旦被某种东西触动,我就会开始涂抹,这个过程完全是潜意识的,但也是富有激情的,那些充满激情的涂抹会形成原始的但也是最本质的色彩关系与空间关系。之后,我会长时间盯着这些涂抹所形成的色彩关系与空间关系看,并从中找出具有精神倾向的东西,然后不断地强化它,突出它,使它长出枝叶,变得繁茂、深厚和有力。


 



寻找并建立精神倾向这个过程的确具有思考性或者理性,这个时候前面所说的所谓体系性思考会起作用,寻找精神倾向就是在建立主题,并使一幅画更集中和更明确;但它却是建立在乱涂乱抹的潜意识的基础上的。我本能地排斥和不信任理性别说画了,写长篇小说我都不构思。因为理性是认知范畴,具有边界性;而潜意识是没有边界的,它会使一幅画具有团块的质地与力量并使线绦与色彩流动起来。潜意识也更贴近内心的真实,它的混沌包含着生命的元气以及情感那未经雕啄的初始的力量,而这些将使得一幅画真正地发出声音。


经常有人说我的画来得很生猛,这生猛的气象正是来自于混沌的潜意识及未经雕啄的内心体验。这样说了之后,你还会认为我是一个观念性的艺术家吗?当然不是了。观念或思想会起作用,但这作用一定是在画外,在精神与心灵的塑造过程中。不过也是借了思想之力,才能在混沌的潜意识中认出、找到、并最终建立我所说的那种精神倾向。这种可以称之为思想性的东西会让一幅画提出问题,从而使得一幅画变得耐看。


站在这个角度上,我也同意一些评论家的现点——唐寅九的画不是用来看的而是用来想的。

 


Tang Yinjiu 唐寅九

《Red,Red,Red 红,红,红》

2023

Acrylic and water-based paint on canvas

布面丙烯及水性漆 

120 x 150 cm



伊娃·达·曼德拉戈尔:再进一步讲讲具体的创造吧,比如我个人很喜欢您的色彩,请您谈谈您如何看色彩关系?您画画时是否会有无数个您同时存在?如果将画画比作是一场对话的话,那您通常都是在跟谁对话?


唐寅九:色彩关系是一幅画的核心,它不仅决定了作品最终的效果,也将形成作品的空间关系,呈现出远近、虚实的空间感。我没有美院系统色彩训练的那套慨念,也从不去关心什么叫冷色,什么叫暖色,什么叫补色。在处理色彩关系时,我所要做的是不断追问——当一种颜色与另一种颜色放在一起时,它们有没有争吵过,冲突过,爱过,厮杀过?如果有,那么它们的关系就一定是紧密且深刻的,也一定是好看的和耐看的。


你的第二个问题问得特别好——如果将画画比作是一场对话的话,那你通常都是在跟谁对话?我说过一句话——艺术就是在镜中和自己恋爱;也说过另外一句话——创作的能力来自于自我分解,幸福的能力来自于自我和解。所以,画画时我只会和我的自我在一起,但不是一个自我,而是经由我自己不断分裂出来的多个自我。



Tang Yinjiu 唐寅九

《Cracks in the Wall Call Out New Names 墙上,裂缝喊出新名字》

2023 

Acrylic on canvas 布面丙烯

100 x 90 cm



眼前的那块画布特别重要,它是一面可以照见自我的镜子,是一个即将与自己对话的场域,也是一个即将与多个自我搏奕甚至于厮杀的战场。那块画布刚开始时什么都没有,但你一笔下去它便开始有了情绪,再一笔下去它便开始有了个性与脾气,接着便有了思想及逼视你的力量,它不断地以(经由你自己而分裂出来的)不同的自我逼视你,一个自我说:唉,这一笔不错,另一个自我立即反驳:什么呀,这也太俗气了。一个自我肯定,另一个自我否定;一个自我创造与建立,另一个甚或是多个自我则推倒重来。肯定时你会沿着一个方向不断深入,否定时则会产生破坏性的力量。


肯定与否定不断地交织,在画面中左冲右突,从而使画面产生内在的冲突与紧张感,最终会形成作品的张力。没有哪个词比推倒重来更重要,这是英伦三杰之一的弗兰茨.奥尔巴赫给我的秘籍,他的书一直都是我的枕边书,我源源不断地从他身上吸取了养份。

 


https://img10.artimg.net/public/write/jpg/202401/8b93b3a43eab68520d2474058cec16b9.jpg

Tang Yinjiu 唐寅九

《此时不要说话,让镜子说》

2023

Acrylic and water-based paint on canvas

布面丙烯及水性漆

120 x 120 cm



伊娃·达·曼德拉戈尔:创造的能力取决于分裂自我的能力……这才是最有趣的哲学思考,你当真把那块画布看作是镜子与战场了?在我看来,你的作品充满了荒诞性与戏剧性,在处理某些固化形象、经典文本、经典角色时,您相当大胆地对它们进行了重新审视。我完全被震惊了,或许只有这样你的画才会发出轰然巨响并有了这次叫「轰」的展览吗?


唐寅九:是的,必须这样。面布必须成为一面可以照见自己的镜子,也必须成为一个可以与多个自我对话与厮杀的战场。内心越丰富,自我分裂的能力就会越强,战场上的自我就会越多。不同的自我分布在也穿梭于不同的时空,从不同的角度下狠力、说狠话,因此产生杰作。重要的是,分裂的自我会自己产生内在的逻辑而决不屈从于浅层的现实结构;它既是潜意识的、碎片化的,又是严密的、整体的。



伊娃·达·曼德拉戈尔:我了解到「轰」是一个巡展,会在香港、台北及欧洲一些城市展出。为什么会将首展放在香港?我是否可以理解为轰与香港存在某种特别的关系?


唐寅九:虽然这几年没在香港生活,但我是香港人,回香港做展览是很自然的事情。天趣在中环的新世界广场开设了新的展览空间,年轻的团队极具进取心、开创性与国际视野,因而有了这次合作的缘分。不过你很敏感,轰的确与香港有着特别的关系。


你注意到轰的海报了吗?设计师用了霓虹灯来制作轰这个字,这是特别典型的香港元素。我们都知道香港发生过一些事情,听见过它轰然倒塌的声音,但香港是一个特别有韧性的城市,自愈能力一向很强。你也知道轰包括了两种相反的运动与状态,疫情之后的香港正在恢复它原本就很强劲的活力,我相信香港人对轰会有特别深的感触,我们都期待再次听见香港发出腾空而起的声音




 部分作品赏析 



 Tang Yinjiu 唐寅九 

《Do Heroes Emerge? Does Love Transmit? 英雄何以产生?爱何以传递?》

 2019

Acrylic on canvas  布面丙烯

160 x 140 cm


“他曾经是一位太子,一个国君,一个败国的人质和道德的囚犯,也是一个哲人和可怜的诗人。后来他以一个商人的财富喂养着住在他身体里的这个国君、哲人和诗人,也以一个商人的腐朽模样苟活于人世。他的肉体腐烂过,眼睛也不知道瞎了多少年了,可不久前偏偏又恢复了光明。他一度似乎很想看看这个世界,这个让他溃败的世界;他一半是吟诵,一半是亡国。他在海流中不知飘浮了多少个世纪,最后住在这个无辜商人的躯体里,现在却以一个临死之人的绝望与悲伤在这块礁石上哭泣,他的凡尘之躯将再一次承受时间的切割之痛。”


这是唐的小说《一片海滩》中的一段话, 描写的是宋朝的那个幼小的亡国之君。在《一片海滩》中唐写了一个亡国之君投胎到一个破产商人身上的故事。也许用这段话来诠释这幅画再恰当不过了。


但我所感受到的却更多。“第二天早晨,他起床看到它,在晨曦中熠熠生辉的样子。他的目光停留在那张脸上,宛如一只突兀而粗暴的手,试图占有这张脸的本质,占有这颗隐藏在深处的钻石。我们当然不能确定这些深处是否真的蕴藏着什么──然而无论是何种形式,我们每个人都有这种突兀暴烈的手势。他想把手粗暴地放在她脸上,在那一瞬间,完全夺取她,连同她让人兴奋难耐的那些矛盾一并夺取。”


这是我最早看到这幅画时写的一段文字,我在想象唐画这幅画时的样子。唐起初将这幅画命名为《诗人》,也许是为了突出这次展览的主题,他为它另取了一个名字《英雄何以产生,爱何以传递》。不管叫什么,这幅既鲜明又不限定的作品都会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尤其是它的构图,三角形的构图,两个三角形扣在一起,仿佛一具滴漏,因此,这是一幅与时间相关的作品,也许艺术家所要表达的正是时间流逝中未曾消失的英雄主义与理想主义,以及弥漫在其中的爱的光辉。画的最下方,有艺术家的一首诗,用英文写成一一「我总是盯着你看/我们凝视时间/你已泪流满面,让人进一步感受到──“他的凡尘之躯将再一次承受时间的切割之痛。”




 

 

Tang Yinjiu 唐寅九

《The Universe Exists in 48 Discarded Carpets 宇宙在48块废弃的地毯上诞生》

 2023

Mixed media 综合媒材 

300 x 400 cm



这幅《宇宙在四十八块废弃的地毯上诞生》的装置有着令人震撼的视觉效果。艺术家有将地毯铺在地上保护地板也用于擦笔的习惯。时间久了,这些地毯便斑驳不堪,遍布着擦笔时留下的色斑与长短不一的杂乱的笔触。


艺术家一向喜欢意大利贫穷艺术家们的工作方式,他们总是将废弃物及现成品直接用于创作。这些原本要废弃的地毯经艺术家重新创作后变得焕然一新,令人产生想躺在上面发呆的欲望——你将遥想绚烂的宇宙并默默地流下眼泪。这件作品也是此次展览的主题装置,它很好地诠释了生与死、毁灭与新生相互包容,滋养与孕育的展览主题。当你看到那么灿烂的宇宙在一大片废弃的地毯上诞生时,你会听到「轰」的声音,也会感受到强大的生命的力量。而我和俄耳甫斯一样知道——生命在死亡一侧,你永远封闭的眼睛,向我现出蓝色。


 



 Tang Yinjiu 唐寅九


 《Another Century of Suffering and Wandering 又一个世纪的苦难与飘泊》

 2022 

Mixed media 综合媒材 

104 x 104 cm


Debris,源自法语动词debriser,意思是裂开。从起源上讲,每一个碎片都是从更恢弘、更完整的存在上剥落下来的。就象是从母体、家园、故土分离出来一样。成为碎片意味着抛弃一切温暖、安稳和熟悉的东西,义无反顾地投向冰冷、游离及陌生的世界。成为碎片的背后是一个成长叙事,一个关乎独立、勇气以及——“我是谁”的故事。

 




Tang Yinjiu 唐寅九

《Memory of a Certain City 某城记忆》

2023

Mixed media 综合媒材

104 x 104 cm



但是我们依然要像碎片一样活着。因为我们不相信统一的神话,也不愿意被看不见的传统驯服;因为我们早已知道成为自己这件事务必通过一次又一次的碎裂来完成。碎片意味着随机,用来抵销必然性带来的压迫,在规律之外发现可能;碎片意味着我们完全按照自己的韵律和节奏组合变化,而不是别的永恒的脚步;碎片还意味着野蛮,脱离了理性的逻辑,在不可言说的疆域游来荡去。即便是在意识中,我们也无法把碎片钉在原地(或某个城市),因为它蕴含着无穷的形式,不竭的生命力和莫测的轮廓。

 



Tang Yinjiu 唐寅九

《用一台旧式打印机打印之前写好的诗稿》

2014

Oil on canvas 布面油彩

82 x 72 cm



艺术家壁画般的画布是对时间的压缩。《用一张旧式打印机答应之前写好的诗稿》充斥着粗制滥造、迷幻色彩的运用和疯狂重复的空心眼面具,时而笑得像20世纪早期的卡通片一样,或者像芒奇的尖叫或德库宁的女性画表达丑陋和恐怖。一种“未来主义考古情绪”,如一个母亲在倾听自己的身体——有安装在由膨胀的绝缘泡沫铸造而成的雕塑水磨石框架中,有镶嵌在类似冰冻石笋的高耸树脂柱中,或者缝在质地粗糙的茧状挂毯中,煤泥中,这些记忆可能反过来成为另一个舞台的私人表演,每张面孔都孕育着下一个作品的种子……这是何尝不像人类或生灵的基因自然目标?孕育传承……!

 




Tang Yinjiu 唐寅九

《Red,Red,Red 红,红,红》

2023

Acrylic and water-based paint on canvas

布面丙烯及水性漆 

120 x 150 cm



这幅画的标题红,红,红在文字上谐音了“轰,轰,轰”,画面上铺展出黑与红、红与黑不断堆栈的血色色块,每一次堆栈都是一种强化,每一次强化都建立在否定的基础上;不断的重叠强化了不断的否定与肯定,从而形成生与死的巨大冲突,其隐喻式的指涉令人感受到历史与生命的痛感阵阵传来。

 




Tang Yinjiu 唐寅九

《The World is Already Like This世界已然如此》

2023

Mixed media on layered board

綜合媒材 层板

122.5 x 122.5 cm



在这幅名为《世界已然如此》的作品中,观者会看到两只手仿佛在按住什么。他会情不自禁地问——世界已然如此,这两只手还要按住什么?放大看细部,在这幅画中会看到很多被捆绑的人脑,以及一张红色的、戏剧化了的人脸,若干撕碎的纸与布和缠绕不清的线条,当然也会看到花和光。那两只仿佛在按住什么的手(按住的好像是某些鲜艳的色块或及零星的、不可描述的某种团块?),同时给观者带来了触感,并作为“局部客体”(partial objects)传递出齐泽克(改写了德勒兹的)“无身体的器官”(organs without body)所呈现的创伤性感受。







 ▶ 作者 
伊娃·达·曼德拉戈尔

诗人,艺术家,基金经理,毕业于乌克兰基辅国立大学(KHU)国际金融学,获博士学位。俄、英、中三语写作,出版俄语版诗集《ялюблюсолнце》,英文诗集《Woodand Snow》,中文诗集《中国书单》。曾获沃洛申国际大赛兰心诗歌奖(Voloshin International ContestLyceum Poetry Prize,2022),澳大利亚彼得·波特诗歌奖(PeterPorterPoetryPrize,2022),第五届屈原诗歌奖(2023),徐志摩诗歌奖(2023)。







即将展出/香港中环
Coming Exhibition/HONG KONG CENTRA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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