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轰的一声
从唐寅九的个展「轰」再谈「新文人画」
文-中央美术学院教授吴啸海
2018年唐寅九在香港的个展「面孔」引起了很多关于绘画与文学的讨论。记得当时大家还是认为应该文学归文学，绘画归绘画，像地盘所属权一样相互独立。唐寅九先生则认为二者也可以是“天下”的概念，合而统一。他的观点可以归之为杂糅，或者用一个时髦的词叫互文性。
在当下谈论绘画是一个难题，绘画的问题在于传统的负担与个人欲望表达的落差。处在当下传媒发达的语境，信息接收、文化交流以及科技骄傲、欲望膨胀通通呈现出增量放大的情况，很多人不再信仰绘画，或对它不断地加以异化。
诚然，绘画在当今似乎已不提供任何「发明」机会，而承认绘画的有限性犹如承认人类的有限性。唐寅九却始终认可绘画，并把它用作实现自我表达的语言工具，他对绘画充满敬意和充分的信任。他大刀阔斧砍去了艺术史上所有的概念束缚甚至文化影响，不管不顾，天下唯我独尊。
Tang Yinjiu 唐寅九
《Do Heroes Emerge? Does Love Transmit? 英雄何以产生？爱何以传递？》
2019
Acrylic on canvas 布面丙烯
160 x 140 cm
结合唐寅九的新作，我更愿意把他这种绘画动作与写作思路并行的方式，视之为中国「新文人画」的回归——不！应该说不是回归，而是开启了与「新文人画」迥然不同的，或许可以称之「新新文人画」的新征程，这一新征程究其本质甚至于是对所谓「新文人画」的反动与颠扑。
纵观美术史，唐代王维等人挑起的中国文人画，经唐寅，再经丰子恺，乃是一种有别于现代西方分门别类式的综合艺术的表达方式，他们强调画外功夫，个个诗、书、画、印四件套，玩笔墨情趣和意境营造，重文化修养与个性表达，看画要讲究诗文、书法，读诗得讲究形象、意境。这些都早被同时从事文学创作的唐寅九心领神会。
提到文人画，前题当然在文人二字，也就是说画家必须同时是诗人，或者是一个具有广博修养的文人与写作者。与八零年代末九零年代初喧嚣其上的所谓“新文人画运动”的画家们相比，唐寅九当然更具备这样的前题。他早在画画前就已经是著作等身的诗人和小说家，在文学之路上已经走得很远。但他要的不仅仅是修养与才华，也不仅仅是所谓的个性彰显与意趣表达。他写诗，写小说，画画，也做影像与装置，正如一些学者所论述的那样，他的创作具有体系性与互文性两大鲜明特点，他一直在试图以更完整的艺术语言去关注和表达当代语境下「人」的境遇与命运。
Tang Yinjiu 唐寅九
《The World is Already Like This世界已然如此》
2023
Mixed media on layered board
综合媒材 层板
122.5 x 122.5 cm
但是在我看来，文人画之所以成立的原因不仅仅在于文人二字，而在于他是怎样的文人?在于他是否具有全球化背景下的当代性与世界性。缺乏当代性与世界性正是前些年“新文人画”难以为继的原因。“新文人画”的根本问题在于他们的视野与认知始终囿于从中国到中国，从传统到传统，从水墨到水墨。
唐伯虎们的文人画原本就有很强的地域性。中国人历来不崇尚新，而是尊崇传统，在守旧中找渐变，与西方人求迭代、求突破的创作思路完全不同。这就是“新文人画”突破不了的关健，他们找不到解决艺术问题的有效途径。
事实上，西方的抽象画正源自于东方。中国画中有意味的线条既不是写实的也不是具像的。正是因为西方的当代艺术家敢于打破自身的传统，勇于吸收东方艺术的养分与精华，才使得当代艺术澎湃而至，尉然可观。中国的“新文人画”却正相反，始终缺乏当代性与世界性，因而故步自封，只能因循守旧，落入到面目模糊的自嗨窠臼。
我之所以将唐寅九的创作称之为新新文人画并将之与新文人画区隔开来，除了他既是诗人、小说家又是艺术家的创作者身份，更在于以下两点：
一、唐寅九使用的是西方的油画语言，并大胆使用水泥、砂、油漆等综合材料，不断吸收色域画、贫穷艺术等艺术流派的养份，形成了自己的绘画语言风格。粘稠的油画材料与中国人虚幻晕染的水墨材料相比较，两者在运用上差别巨大，这将导致他要表现的意念心相显现为一个结实的物质结果。油画这种材质的物理特性，使他摆脱了中国传统旧式文人画飘逸虚空的桎固，而将表达投向了一片更为辽阔的物质性的现实社会场域，从而给他的创作提供出了无限的空间。
唐寅九的作品画面往往都是厚重的，他总是狠狠的去堆积厚厚的颜料来印证感受的落实。他的这种做法势必会导致他向更加精神化的形而上方向迈进。于是在唐寅九的作品中，绘画的具体形象消失了，叙事性也消失了，精神与心灵的倾向性在戏剧性的矛盾与冲突中却更为突显。唐寅九自觉地运用了中国传统绘画与西方具象绘画的经验，在构图、空间、色彩和技巧方面，自动且原发性地使用色彩来营造空间。这使得他的绘画穿透了中国传统绘画的美丽与优雅，而呈现出复杂的文人画特质以及西方抽象画的哲思、开放、热情与饱满的特色。
正如康定斯基面对抽象艺术创作时所说：「所有艺术中，抽象艺术是最难的，它既要懂画面的构图、色彩，更重要的是他必须是一位真正的诗人。」唐寅九正是这样一位画家中的诗人。
二、唐寅九的创作深具当代性及世界性所突显的普世精神，这使得他的作品充满了人文主义的精神，并与新文人画的所谓情趣意味彻底区隔开来。
唐寅九的绘画如同他受到的文学影响一样，是西方的，是卡夫卡式的，也是尼采、加缪和基弗式。他深谙这些巨匠们形而上的精神渊薮。行文至此，我情不自禁又回溯他早期的肖像作品，他以本能式的激情穿透了表现主义的绘画语言范式，凶狠地直指人心。他笔下的男女老少完全没有社会身份信息，那一张张面孔只是一个一个化相众生的人，却全是他本人灵魂的自画像！他完全像在写意一片风景似的劈头盖脑地去涂抹一片荒原、一段山脉、一条瀑布、一块陨石……与其说唐寅九在运用这些抽象画式的语言描述关于人类的卑鄙与尊严，不如说是唐寅九在凭借颜料和笔触在画布上呼天抢地的嚎叫抒写。
《Empty Address 空地址》
2022
Mixed media 综合媒材
65 x 85 cm
在去年台湾举办的唐寅九创作座谈会上，唐寅九谈到过他近年持续关注的四大主题——痒、疼痛、渣、花园，这些主题都具有哲学背景及形而上的意味，并直指人类的生存与精神境遇。它们显然都是当代性和世界性的主题。
2018年的「面孔」展过去五年了。五年后的今天，唐寅九带来了他的大批新作，徐徐展开，让人过目难忘。很多作品，如《用一台旧式打印机打印之前写好的诗稿》、《让种子在地上开花》以及有着东方抽象意味的《万物流转之时》让我惊讶!它们是神交似地与历史上的西方老同行们的抽象作品生成的回响，这回响里有20世纪40年代以来的抽象表现主义行动绘画者、色域绘画者、抽象印象主义绘画者在场，还有那个年代在欧洲发生的那一场“艺术无形式”运动里的那群抒情抽象（Lyrique）、斑点主义(Tachisme)、巴黎画派、眼镜蛇小组（CoBr A Group）的各路艺术干将们发出的响动！
Tang Yinjiu 唐寅九
《The Time When All Things Flow 万物流转之时》
2022
Mixed media 综合媒材
104 x 104 cm
这些抽象艺术家们，从追求呈现人与自然间的诗意，到关注内心和自发感的随性创作，再到让色彩与形式完全自由只强调绘画自发状态的反自然主义者，他们以儿童和原始艺术为师，色彩肆意，笔触狂暴，呼啸而来，他们反对文艺复兴以来的艺术样式，企图建立艺术新世界……在艺术探索上的如此疯狂折腾，像极了哪咤式的唐寅九。
但唐寅九绝对不是一位循规蹈矩的书本经验依赖者啊。在艺术上，他是一位叛逆者、野心家，我得离开美术史的框架来审视他的作品。他一直关心宇宙、生命与爱的问题，特别是关于死亡的意义，死亡是生命里的必经之路，一个通往更全面和更光荣的存在之路。在漫漫长夜，唐寅九将对心灵与生死的思考摆在前头，把文学和绘画当作劈柴架在一起，用心灵向粗粝的世俗生活拼命敲击，咣咣作响，与野风共鸣，砸石引火，轰然点着，漫天弥漫自由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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