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与致虚之道

——读茅小浪的非宣水墨

 

 

虞山张维

 

中国水墨画由三个基本要素构成，水、墨、纸。为什么选择水，而非西画的油？水在纸中晕染渗透具有自然性，中国哲学的原初意识，水几乎道（《道德经》第八章），水与墨相遇，墨的本性就出来了，墨主要材料是烟灰，最好当然是松烟，水墨的相遇，烟水味就会弥散开来，云烟的感觉扑面，墨的虚性虚态弥漫满纸。纸，主要是水墨痕迹的载体，古代是用宣纸，是因为宣纸的虚性更盛，便于水墨的充分渗化，当代水墨可以不用宣纸，只要便于自然渗化即可，纸和油画布的区别，就是虚性的区别，水墨在纸里的自然性痕迹得以充分呈现！中国水墨的三要素，体现二个重要特征，自然性和致虚性。虚是道的载体，所谓＂集虚为道＂（庄子《人世间》），整部《道德经》讲道，就两条路径致道：一是道法自然，二是＂致虚极，守静笃＂（《道德经》二十一章）而达道。所以说中国水墨的选择都是便于艺术载道的选择。而自然性与致虚性，是中国水墨艺术的重要特征。

茅小浪对此二者有充分的体验和认知，我们先来看他对水墨致虚性的理解与实践。他在《方法与痕迹》一文中讲：＂墨从古至今，它只表现一个东西，就是虚无，…现代水墨对方法的利用和借助，必然产生另一类更加极致的虚无，也叫虚无之虚无。＂所谓虚无之虚无，就是老子所说的虚极。而在《自述》一文中他讲墨的虚态：＂而你只要一碰墨，那种烟水气就来了，这种墨性很容易就虚虚渺渺，再搞搞就变得苍茫了。…墨一化开柔性一上来，你心也就软了，你怎么抵挡得住它的诱惑，再往下更是迷雾重重，你大概走不到半路不倒也晕了＂。他对水墨的虚性，虚性里的温软，有着人性意义上的认知。《自述》与《方法与痕迹》二文，让我们看到茅小浪对水墨虚性的认知，而他在非宣水墨的实践上，更是发展出自己致虚致道的方式方法。我们看他的《草虬系列》作品，（如图一、二）首先他选择绘画的基本形态，是土丘或山丘，丘，甲骨文字形，象地面上并立的两个小土峰，本意：自然形成的小土山，说文中讲：＂丘，土之高也。非人所为也，从北，从一。一，地也，人居在丘南，故从北＂。丘是自然的，人居南，丘在北，挡住北风，也是登高祝祷祭祀之地，＂虚＂一词，是土丘上祝祷的象形，并且，说文中，＂虚＂也指大土丘，通＂墟＂，引废墟，虚无之意。有意无意，丘和虚在中国古人造字时就紧密关联。中国人的坟墓，也是堆土成丘，母亲的乳房也是丘形，两者都是生命的喂养，坟墓是死亡对生者的反哺，乳房是对幼小生命的养育，是生命温柔之爱的形态。爱没有形，但在，可感知，如果给爱一个形象，可以选择丘形，所以，茅小浪选择丘作为基本形态，暗合了他内心的许多潜意识的本性，外刚内柔的血质，破碎魔幻的经历需要以温柔的黏合，以得安宁。他用棉布用手指绘制丘形，棉布的温暖和贴身性，手指，十指连心，神经高度敏感区，直接传递心意心境，都更好地体现他的温柔、爱、虚在的神性或道性。丘已成形，这是自然之丘，如何到达内心之丘，致虚因而致道之丘？虚化这个丘，以便道住进去，爱渗进去，生命力充盈进去。如何虚化丘？我们知道能够松软土地的，是虬曲的树根，是蚯蚓、蛇、洞穴，大部分可归结为S形运动的动物。（见图三、四）。龙的S形是用来破空的。所以我们看到茅小浪《草虬系列》作品中，他用手指甚至指甲在心境心情的引导下，刻画出了大大小小长长短短各种变形的S形线条，有些地方用树根的各种虬曲的形态虚化土丘，（如图五局部）。还有就是通过留白及墨色逼出的光感，来虚化丘的密实。当然，这三条路径是茅小浪虚化丘的主要方式，还有其他的手法，干草一样松的线条，却有钢丝一样的质地，形成树的木纹一般的痕迹。以及根据整体的虚化后的气口，闪现的内心灵机，使整个空间画龙点睛般清醒，气息弥散开来，如月华破云而出，一统江山。

现在我们来谈谈茅小浪非宣水墨的三重自然性。他自己对自然性有深刻的感悟，在《方法与痕迹》中，他讲：＂86年前后我提出过‘打破意识先入为主、在过程中顺其自然地加以引导‘和‘在自己的痕迹中开辟道路’的创作观念。＂＂一是方法要自然，也就是说要自然地滑向本质的那一面，避免刻意制造，我和一些艺术家交流过，有时试用蒙面起笔、用笔的方法就是为了避免这种刻意，让痕迹自然地出现和让天性自然地表现出来。＂结合他《草虬系列》作品，完美地诠释了三重自然的理念。第一重自然，是我们面对的物理的自然，如山水、大漠、日月等，第二重自然，是心性自然。心性自然分二路，让痕迹自然地出现，比如让水墨在纸上自然渗化，留下的自然墨迹，如《草虬系列》作品中最初的丘形，这是第一路，第二路是让天性或者说人的本性的自然表现出来。＂进入自身最久远的源头＂＂在自己的痕迹中开辟道路，以及在自己的痕迹中活着并发展出一种意义，…让天性自然地表现出来＂。茅小浪在《自述》一文中所讲让天性自然表现出来，人自身最久远的源头，都是自然，人的天性也是自然的一部分，他刻画遒劲的曲线，S型的游动线条，干草松劲的线条，都是他的天性顺着自然墨痕释放的过程。当自然的运迹与天性释放的动态，发生合谐、共振、合一时，第三重自然在艺术品中生成了！一件伟大或杰出的艺术品诞生了，它离开了自然母体，离开了艺术家，它是第三重自然，它有了自己的独立的呼吸：气息！一件艺术品获得了自己的气息，就有了自立的属于自己的生命，它是艺术家，有着自主性的自然与大自然共同孕育的生命！气息的出现是判断第三重自然生成的标志！对气息茅小浪有深刻且独特的领悟，他在《方法与痕迹》一文说：＂敏感要一直持续到最后。而最重要的敏感，在一个具体的和逐渐成形的画面上所针对的，说到底就是一种气息，这种气息一旦出现就不要放过它，它是从本质以及本质外放的痕迹中散发出来的。说一张画有气质，是说它里面有一种东西散发出来了，就是气息，这一点是很要命的，没有那就完了。什么都可以忽略，唯独这个气息自始至终要抓住它，让它一步步引导你走向更有趣味的方面。＂他说气息对于艺术品是要命的，没有就完了，没有，第三重自然就没有诞生，没有，由实生虚，虚就没有抵达一的光辉澄明之境，没有，作品就仍在分裂杂乱的状态。（参见《艺术中的三重自然》一文）。茅小浪为什么离开故乡南京，离开信息中心的北京，选择去山水自然仍然健硕神妙的广西生活，是因为他深知，大自然会滋养他的心性，壮硕他的孤独，孤独的力量会更纯粹地呈现他的三重自然性。再噜啦一句，这里所说＂自然＂一词，是指＂道法自然＂中的大自然，而不是现代语境下，科学化对象化风景区化动物园化的自然。（参见《虚在自然主义》一文）。

当茅小浪面对一张白纸时，白纸是空无的，画家心中已经涌现出＂有＂，最初的水墨痕迹，不同形、势的山丘或土丘，这丘形是实是有，画家开始虚化它，用心性自然参与构造，等到某一瞬间，自然的痕迹与心性的运迹产生和谐共存，作品生出自己的呼吸，一种独特的气息怀柔天下，茅小浪的作品常常被虚静、清白出尘的灵晕环绕，好似一片净土的世界，这片清白出尘的世界就是第三重自然。阅读品赏茅小浪的文章和《草虬系列》作品，我们深深感到，他的创作遵循着二个主要原则，一是自然性，三重自然，二是致虚性，直入虚极，静笃，而这二者正是存在之道的发源处，存在得以澄明的开端。所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道德经》二十五章）＂。所谓：＂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复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凶。知常容，容乃公，公乃全，全乃天，天乃道，乃久，没身不殆（《道德经》十六章）＂，自然性与致虚性都是得＂道＂的路径，可以说茅小浪是位得道的艺术家，他伺候着​＂道＂，游于＂道＂，在＂道＂的痕迹中开辟道路，小心翼翼，战战兢兢，维护着道的孕体，从而得到大道至简，大道清明，道体朦胧温柔而纯粹，光华怀柔天下，神与物游，独与天地精神往来，逍遥于三重自然自由自在自然而然的盈明之境！

 

 

        2024.3.8-13虞山张维于尚湖快哉慢饮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