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极之境

读朱建忠的绘画

 

 

虞山张维

 

 

通常我们诠释一位艺术家及其作品，有两个基本途径，一是直面文本，从文本自身涌现视角和理念。二是艺术家自述的创作过程与方法。而后者又是最切近艺术文本的有效路径。

我们来听听朱建忠本人的自述：＂我画画没有什么底稿和构图，画之前也不知道想画什么，直接将生宣纸放在桌上用水打湿，再用刷子将磨好的墨一遍遍在上面刷，过程中全凭水和墨色染出浓淡变化。这个染的过程其实是要做一个符合我自己心里的“空”的存在，或者是空间的存在，其他比如松树、石头、人等物象绝对不能破坏这个“空”。＂＂当一个绘画者拿到一张白纸的时候，有能力和天地之气做连接，那这张纸就已经不是一张白纸了，而是一个充满天地之气的空间，从第一笔开始就已经存在并贯穿始终，它的气场是空的无边界溢出和弥漫的。绘画者只要有能力将精、气、神与天地之气无边界交汇，我认为什么颜色什么手段都可以实现。＂（库艺术对朱建忠的采访《向空而行》一文。）当朱建忠面对一张白纸，所谓空无时，他做了什么？为什么这么做？他首先是把生宣用水打湿，然后用自磨的墨，一遍遍地往上刷，由淡及浓，随着墨与水在宣纸上自然渗化，宣纸上留下自然的痕迹，然后艺术家一遍一遍晕染，比古法三矾九染还多，还要细微，加上正染反染，根据染的效果，他和宣纸有一个相互静观的过程，这个静观的过程，非常重要，下一笔墨的浓谈及走向会根据艺术家的意向进行调整，也是艺术家将自己的心性参与到墨痕渗化的过程，是艺术家承接天地之气的能力的直接体现。这时候这张白纸上出现什么？因墨色浓淡的变化及渍染的速度变化而听到了呼吸的声音，气韵产生，画面的气象，浓淡产生的灰白玄色，使画面幽微玄远，恍惚幽冥，这就是虚的体貌，朱建忠这时不是在绘空，而是在绘虚，虚是＂气而待物＂的状态，而虚又是＂集虚为道＂的，（庄子《人间世》），因而虚是道的源头、基础、开端，是存在的敞开去蔽及澄明的生发地。说到底是虚以载道，艺术要载道，致虚至关重要，致虚有几条路径，由无入虚，由实返虚，虚实相生，再由虚至道至一。朱建忠主要是由空无致虚，再由虚生实而致道生妙有。那么如何判断已由空无入虚？第一是观，虚的面貌：幽远清玄，惟恍惟惚，窈窈冥冥，自然朦胧。这需要艺术家静观体察。观和看的区别是，观是整体的看，是观宇宙自然和人的全神贯注的观。第二：听。听什么？呼吸。气的运行的声音，是清是浊，是静谧还是嘈杂，气韵生动，是有声音的。庄子在《人间世》中讲，＂虚者，心斋也＂。何为心斋？＂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止于耳，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听之以气，听止于耳，就是听气的呼吸状态，而判断是否入虚，是否入虚极，就是听气，听气的呼吸。第三：返听，甚至闭目观听，气韵的声音逐渐沉静安定，若有若无，或者说大音希声，这时一股绵绵不绝的气息透出来，一件艺术品诞生了！气息，不同于呼吸，气息的息，造字时，意指胎儿，通过心呼吸，而不是出生后通过口鼻的呼吸。胎儿的呼吸，是独立周行，绵绵不绝的，是天地运行与母亲的心律合谐共振后诞生的，其实是天人合一的结果。气息的诞生，说明虚已达虚极，道快要＂万物并作，我已观其复＂，＂道乃久，没身不殆＂了，（《道德经》十六章），也是一件艺术品是否入道载道的标志。朱建忠三矾九染，反复静观，养纸养心，就是为了入虚，致虚，致虚极，静笃，等待气息产生，周行而载道。

气息产生了，画面就是主体而不是背景。后面植入的物象不能破坏气息的安谧与周行，而是顺气息的自然，自然而然地长出的物象。按照张何之的理解，是松入风，而不是风入松。安排什么物象对朱建忠并不十分重要，重要的是气息的场不能破坏，他安排的物象只是他喜欢的物象，比如松树、杉树、空亭等等。在这样的气场里，如何安排物象，体现了艺术家的心性修养和绘画能力。安排物象的首要原则就是自然，当然不能破坏整体的气息，而是从气息的气口中，恰如其分地长出物象，是长出，不是画出，然后就是物象的姿态的选择，比如朱建忠选择的松树，在不同的气场中，选择不同的姿态，几十年来，这么多他画的松树，我没有看到一幅相同的松树的姿势，这非常重要，说明艺术家对气息感知的敏锐，他知道这幅画的气口在哪儿，气往哪儿聚积，物象就在那儿植入、生成。一幅渲染产生气息的画面，气口一般从二个维度观察，第一：气的拐弯处，气易在此围合，第二：画面的破口处，破的地方往往是气聚集的地方，突变、偶然就是奇妙的诞生场，是另一种顺势而为的大智慧、大自然。他在采访中讲：＂其实所有物象的植入都是根据制造的空间感觉决定的。有很多情况是因为那一块地方画坏了又没办法调整或者是纸被画破了没办法修补，那干脆就先涂个方块再说，或是顺着破纸的㾗迹顺势画树画山画个什么。没有预设，画坏了可以重来。植入的物象只是合适那个场，和那个场连接得更自然些。＂（库艺术采访《向空而行》一文。）如同同一批树种在不同的地方，它们长成的姿态各不相同，因为不同地方的气场是不同的，这就是大自然的造化，朱建忠深谙自然造化之理，他总是能准确地找到画面的气口，总能精确地画出与画面气息谐和的物象姿势！前面叙述的由画面气口生出物象的过程，正是由虚生实的过程，由虚入道，由道生一的过程！

下面我们来讨论由虚生实的＂实＂，从朱建忠的两个物象松树杉树谈起。朱建忠画的树一般都没有树根没有树叶，而是直接长在虚静的气息中，长在天地的呼吸里。与倪云林的树类似，倪瓒也是画树无根无叶，只是他植于无风无浪甚至无人的山水间，他们都是用干笔画树干，都精神挺拔干净超然物外。朱建忠喜欢画二种树：松树和杉树。松树，在中国文人画传统里，是君子诚正担当的精神象征，在20世纪50至70年代，中国新山水画中，松是革命英雄的符号，而朱建忠画的松树，孤独、渺小却柔韧，仍秉担当品质，是现代人的处境，并含有现代知识分子的人文关怀。朱建忠的杉树，比直，超然，一以贯之，如＂德＂一字的原初字形：十字路口，直心而行，所谓直心即道肠，直心即净土，直心是菩提。朱建忠数十年来就这样在天地的云气中画着这两种树，单幅画面中常常只画一棵树，少有时画上二颗树，实在是内心太孤单了，需要陪伴的内心呼喊，（倪瓒仍有《六君子图》中六君子相伴）。随着天地呼吸变化树身展现不同生命姿态，因融入艺术家独特的心律，朱建忠的作品获得了特别的气息：虚静又笃实，空明又诚正，极简似的孤独，棒喝般的饱满，既直指人心，又顶天立地！有君子不阿的姿态，又具冲淡谦和的容颜，尚怀穿透一切的心性！由此气息的＂虚＂境中生出的实，是虚极生道，道生一的实，是笃实，踏实，是顶天立地棒喝般充盈的实，是惟恍惟惚窈窈冥冥的道场中，生出的真象、信实！是青原惟信禅师公案中第三境：＂而今得个休歇处，依前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的真山水！休歇处，即虚处，空无处，经此而返璞归真​，得真山水，非幻象的山水，是心性自然的真山水。

从朱建忠的绘画文本和自述中，我们知道，他是一位从空无中绘虚的高手，致虚，听气的呼吸，而后致虚极处，返听独立周行的气息，虚极静笃时，道性显现，道生一，由虚生实，由无生有！生松树、杉树、空亭、至人、真山水！松树里有儒的君子气质，曲身承担，诚心润厚，杉树里有直指人心，直心菩提，尤其在画面的破口处顺势而为画出的物象，恰是真空生妙有的范本。而朱建忠绘虚，静穆冲盈，大道至简，大道光明。所以我在《大师总晚生于自己的时代》一文中写到，朱建忠是我们这个时代，罕有的融儒释道精神一体又有自身独特艺术形象的艺术家，是中国当代水墨向世界贡献的杰出文本之一，是虚派艺术的典范之一！

 

 

2024.3.17-24虞山慢饮快哉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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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家简介：

朱建忠，1954年生于江苏南通，1982年南京艺术学院美术系中国画专业毕业，现为东京画廊+BTAP签约艺术家，现生活工作于南通。

水墨和青绿是长期从事的绘画方向，作品浑然幽微，中正肃然，以自己的绘画语言呈现对绘画传统的理解。作品曾获十一届全国美展获奖提名、百家金陵中国画金奖、中国的四季美术展金奖等奖项。作品由中国美术馆、江苏省美术馆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