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林出生在贵阳，我出生在重庆，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怎么说呢？假如一个北方人，要区分重庆人与成都人，或者重庆人与贵阳人，哪近哪远，哪亲哪疏？恐怕谁也不会把重庆人与贵阳人扯到一起，两地与重庆的直线距离差不多，面向成都一侧，过了华莹山那些沟沟坎坎就是一路坦途的川西坝子，面向贵阳另一侧，就全部是崇山峻岭外加十八盘，还需跨越省级行政区划，说什么也不会觉得两地如此接近，近到包林和我在大学四年，及之后的三十多年时断时续的日子里，几乎无须用普通话交流，嫌那矫情，容易误会对方，被对方误认为人不耿直。可见地域文化相通，口音十分接近，任何时候见面，哪怕相隔几年也如隔夜的余音仍在绕梁，并无时间隔膜，少了许多刚见面时的口水话，就如两地山区的实景，开门一定会见山。

　　包林的绘画：在读大学时就有一种自带自发的，硬朗清晰的结构，坚实厚重的笔法，让我看到贵州山人那种认识事物的方法和死磕物体的本能，一块颧骨，一只眼睛，那怕一个鼻翼，都会在他正式作业边上反复草拟分析，给周围的同学留下难忘的印象。毕业后见过几幅大的静物创作，留法八年带回的二十几幅油画，一口生锈的锅，一双皱皱巴巴的老旧帅克皮鞋，一条案板上待剁的死鱼，加深了我对他硬梆梆的扎实功底的认识，严谨而情绪饱满，压抑而克制隐忍，深褐色酱油调子泛着微微的青光，竭尽所能的细节描述，凝重压抑的情绪表达，是否与法导不依不饶苛严的博士论文要求有关，是否与论文写作时发现的矛盾有冲突，就不得而知了。态度和心情是不能两全的，取其一，往往带来更大的失衡。那是一个刚刚闹过萨特，加谬等诡异与深奥，存在与虚无的艺术飞地。

　　包林的勤奋：在那批幸运文青中少有，人人服气，自愧弗如，追赶不济！专业要求之外，英语了得，又急转法语，只能说他自虐了自己太多的生活情怀，专注于既定的目标而不闪失，泛着冷光的褐色青春写照，是我对他一直以来的印象。

　　包林的心态：法归后有了一点一滴，渐入佳境的变化。生在青葱岁月的贵州山，长在本土性极强的工艺美术之家，萌动于江湖横流的中央工艺美术学院，成熟于人才倍出的巴黎艺术大学，再回到母校并入清华那纷渺杂乱，社会巨变的中国人潮，心里伤痛和严重不适，甚至高度落差是可想而知的。

　　包豪斯学术思想系统研究，康翁、克翁、赖翁等独立人格精神，艺术社会学有关文艺谱系中，经典文艺和流行文艺的发生发展与变化，建立自己的思想之时，与原初旧三观碰撞，林林总总的山里人必须面对的开门见山的养习，构成一个四面皆能出击，高低都有建树，迎得广泛掌声，又欠缺那唯一中式思维的敏感神经，走入对他渡过之后才发现是好事的低谷。

　　毋谙事理的人事纠葛的发生，让他在天性使然的乡村阳光中感到了真正的，儿时记忆中的温暖，艺术的魅力一再招唤包林不可抑制的热能，学者需要在静谧中体味内心的灼热，内心的感受，内容的真实，内心的直白，内心真正地开门见山。他开始了从内部对自己的清理，感觉越来越如释重负，多年的学养用最合适的方法去倾诉，连说话的语气也轻松多了。

　　包林的仪态：按照地域书中的分类，西南地区的人，因地理自然环境的影响，蛮荒中苏醒过来，缺乏厚实文化底蕴和殖民化时期的影响，举手投足，上戴下穿，都缺乏应有的文人儒雅举止和商贾的精致得体，看来此卦颇准。再好的名品上身，我对他都投以一种极不适应的眼光，幸而他没有这样的追求，他始终保持山里人的随性随意，留法八个整年的影响难以查觉，普通话中仍有不得摆脱的乡音，用而不当的卷舌音。只有在他讲课，应该说在表达自己的想法，不管是严肃或者轻松的场合，他那有意放慢和无意拖沓的节奏，能够看出受过法式教育的影响，拿捏和释放得相当出众，渐渐流露出来些许临时打主意的八卦乌托邦。

　　包林的艺术生态：对自己的艺术规划不紧不慢，多次让我觉得他是在按一百岁的有生之年，在逐一安排自己的合理步骤，早期痴迷在人物水墨的反复晕染，是因为朋友过早皮囊而逝的忧伤。美丽乡村正是他语言中不经意留露的世外桃源，逃离躲避并不准确，他是心甘情愿有空就往乡下去的，饭后常常习惯性地从衣服底边伸进右手，嘴巴向上吐着烟圈，满足感十足摸地着自己的肚皮，与隔壁的二爷没啥两样，为此常遭京妹子老婆调教。酒酣之后顾不得那许多的教养，几个老汉光着上身，裤子提到干瘪的奶奶上，嘴里嘟囔出一些不着边际的话，京妹子老婆又是一阵数落，这时他最开心。乡村画室是他乐居的笼子，关了一屋的成品和半成品油画，颠来倒去，反复琢磨，不断推敲，是他勾联远近的普通乡村，偶尔加上巴比松回忆，从一笔一划中，如博士论文般沉静地思考，又像乡绅乡士守望着自己的家园，再不考虑其它需要。最近一次的实验，是中原归来后涂抹的几大色块，不同的格局分散在四张油画布上，隐约有些乡村初型，脑子里如过山车一样，那些蓬皮杜艺术中心，枫丹白露，大都会的新派画家，特别是想出自己将要下手的方式，还有那冥冥中的胡思乱想，一旦搭对了说不准的哪根神经，立即就变为自己笔触和数不清的思绪，在画布中流淌。树木，光影，远山，黄土，油画和素描齐上，通过实验性素描摇摇晃晃的不断推进，开始出现渐趋一致的表述方式，并可能走向他永久的定位，校对自己基准的风格，形式展开的逻辑方向。早期酱油色换来石绿淡黄，早期写实功夫换来人生体验的轻松笔调，早期西式思辩哲理换来真正浸透全身的气韵和画面经营，似是而非的中庸立场，在画中终于再次开门见山。

　　包林的弟子：孔子有弟子三千的神传，包林的弟子修、学、硕、博，远近高低各不同，山里人加上法式教育，很容易在与弟子们相处，话题严肃时分，一不留神就失去师道尊严，这与他装饰不足的语言，外表打头过于平常的味道分不开，也与他帅真的表达方式，让弟子们情不自禁的在兴奋之即，时时挿嘴而不婴儿般点头，他的话题主导能将内容引向一个有争议，却又寸步不让的激辩旋涡，西式的学养让弟子们勇于开门见山，他又不给出结论，只图艺脑洞开的效果。刀锋剑影的争论达到颠狂之时，只见他边说边习惯性地挽着袖子，谁要以为山里人想用拳头说话，那就大错特错，他在挽好袖子之后，手握画笔，甩掉话题，摆好法雅姿势，直盯那新发现的开门见山。

　　时光荏苒，包林和我，同学、同事、近邻，常常一起看画聊画，当他画了两张有意思的作品时，装框之前，我是一定要赶到的，那怕怀柔山区，往返上百公里，我也再所不惜。

马怡西 清华大学美术学院教授

2014年10月9日风格雅园

作者：马怡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