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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在当代文化语境不断变化的情形中,艺术家的心理很容易受到外部纷繁信息的干扰,从而使自己的艺术表达产生游离,唯有保持清醒的文化意识和坚定的定力,才能使自己的艺术形成富有内在逻辑的进展。在中国当代艺术界,喻红就是这样一位画家。在这个题为“游园惊梦”的展览中,喻红出示了她近年创作的一批新作,让人们看到她持续而坚定的创作热情,尤其在绘画的坚守中不断朝向表达的深度。在这一批作品中,最直观的感受便是她在艺术取向上的持续性,尤其呈现出她艺术感受力的锐度和愈发沉入自我心灵世界的状态。当年,她的青春系列和女性主题的作品透溢出她对于青春的茫然焦虑和面对世界的好奇与惶恐,她从那种“嘉木秀于林”的姿态一路走来,在艺术表现上愈发趋向于将内心的体悟与对世界的感受相联系,这个新的“游园惊梦”系列堪称她艺术发展生涯中一个新的高点。

  对于喻红来说,“游园惊梦”这个主题是一个总的心理趋向,反映了她这些年不断向心灵深处走去的意态。其中的“游”是一种不受外部世界干扰的冥想与体悟,她这种精神化的游历所踏访的空间,是浮泛着一种种梦幻之象的“园”,在这样的想象与体验状态中,她进入了一种自由的表达。但对我们来说,她的这种自我游历又是外部世界与她心灵碰撞而生成的机遇,而“惊梦”更是一种觉醒,是她的自我心灵与现实世界之间所产生的“秘响回通”。在她的作品中,所有的景象与形象都建立在既现实又超现实,既清醒写实又意识流叙事的关系里,她在其中游走与穿越,犹如进入一个充满幻想的新地带,从而使得作品产生强烈的视觉引力,让人产生一种离心的惊悸感与猝不及防的失重感。

  在喻红的这些作品中,首先可以看到一种与现实生活息息相关的人之处境,这种处境通过她作品中具象的形态表达出来,也包括她画面空间中那些与现实关联的天空、山峦、大地、水流与生物。但是她要表述的是个体事件与情境之间的错位关系,这种关系被她强烈的视觉造型所放大,因此她的作品中超现实的主观意识超过了客观的现实。在她的画面中,总是出现带有相当奇幻性与魔幻性的超常规空间,那是一种想象性的视觉化和形而上学的具体化。我们所熟悉的那个经典的超现实主义流派曾经构筑起各种光怪陆离的场景,虽然超现实主义作为一种现代艺术流派已经成为历史,但是超现实的体验,特别是以个人视角进入的体验仍会不断延续下去。喻红正是这样做的,但是她体验和感受的是一个当代的世界,因此她的表达就不再是作为传统的超现实表达,而是创造了超现实表达的当代版本。在这种如梦的叙述中,她的意识与这个时代的现实属性相互缠绕,她也将这种深度的意识转换为视觉的投射,在画面中构筑成种种隐喻与象征。在这个意义上,喻红的“梦”不完全只是属于个体的梦,而更多的是用一种“如梦”的叙述来表达对现实的感受。她作品中那些拥有极度夸张动态的人物形象展示了一种当代人的极度体验,躯体的伸张与不可思议的神态将人的物质性躯体造型转化为一种心理真实的造型,表明人不仅是生物的人,亦是社会的人,在种种社会境遇之中万物之灵与灵之万物合为一体,人与他所处的世界也形成了一种新的关系。

  喻红一如既往地坚守着绘画,毫无疑问,绘画的何去何从是当代艺术所面临的世界性难题,但对喻红来说,似乎她所感受到的来自图像的威胁并不那么严峻。她拥有过人的绘画禀赋,这使她能够从容地应待这个挑战,同时她也十分注重对绘画语言的提纯与精炼,使绘画这种语言具备了与影像亦或其他图像手段所抗衡的能力,这也可以看作是她绘画生涯中的一个持续性的思考点。她善于思考当代绘画的图像方式,在不同阶段创作中都集中探索某种新的语言,特别是画面的视觉结构,以更为准确地表达作品的主题,突出绘画语言的主动性和主导性。就如同笔耕不辍数十载的“目击成长”,她“目击”了绘画不断被裹挟的新的境遇,也“目击”了自己穿越图像迷重的绘画经验的成长。在当年的“目击成长”系列中,她用的是连续性的画面构成绘画的叙事,由此展开的视觉空间是具有时间性的,连续的画面构筑成一种发展的故事;在后来的“金色天景”系列中,她营造的是立体式的纵向空间,借用了巴洛克式的宗教绘画语言,将人物悬浮在天顶之中,那些跳跃、浮游、升腾的形象,形成一种视觉的漩涡,引向天庭,力图打开视觉的维度;而在“游园惊梦”系列中,我们看到了她新的空间结构,那就是立体、交错、魔方式的建构,在人物与景象之间形成巨大的视觉错落,在“此地”与“彼处”的距离中形成反差,在纵向上拉开深度,在横向上形成错位。总之,她像一个戏剧导演,把画布当成了剧场,在其中安排她的一个个角色,而这些角色又是她心理的投射。正是在这样的一种戏剧化的编排中,喻红的绘画有了更鲜明的自我意识,营造了一种“极端情境”,也展现了在图像时代将动态影像植入画面的实验,在这个意义上,喻红正在建构一种新的绘画方式。

  在“游园惊梦”这个系列中,喻红还将画面的容量与格式结合起来,采用了不等边、不规则的画幅,为的是使画幅的格式与画面中景象的空间形态形成更多的吻合性。她并不是透过一个矩形的画框来看待世界,就像她的思想没有囿于方圆之间一样,而是随着她自己“游”的感受,也就是在空间中游走、漫步、徘徊的感受,因意造形,在二维的平面中展现出时间与空间的跳跃。她的绘画语言堪称“纪实虚构”,既没有丢弃一直以来所秉承的纪实性的具象语言,同时又将丰富的人物形象、刻划入微的物理质感、超现实的原始意象和梦幻般的元素并置,它们复杂而精美,但又能在匆匆一瞥后给观者留下长久的回思。“游园惊梦”源自古典名剧《牡丹亭》,亦是全剧最为精彩的章节。“惊梦”亦是一种觉醒,是杜丽娘抗拒封建礼教的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而在喻红的画中,则是她作为女性艺术家打破自我桎梏,对个体与社会展开重新审度的觉醒。喻红笔下的“梦”并非是甜美的、酣畅的梦,而是带有一种极度体验与惊觉的梦,如同黑格尔所说的“密涅瓦的猫头鹰在黄昏中起飞”一般,有一种视觉的惊悚,而这种悬浮与孤绝的感受又是由她富有品质的色彩、色调和用笔生成的,这也构成一种反差,一种抒情语言和强烈寓意之间的反差,由此可以说,这是对沉陷在肤浅和浮泛兴趣中的精神与空疏浅薄的思想的诘问。

  在喻红的绘画中,时间与空间,东方与西方,往昔与今时交相错落,让观者从不同的层次去体验这个梦境。她的绘画似从过去来,而融入未来中,作品中的“现在”联系着可能的“世界”。可以说喻红创造了属于她独有的“叙事性”的时空脉络,在一种娓娓道来的时间中,这种被建构出来的、被叙述的时间与场景,使人达到了一种得以“游思”的领悟。

2016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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